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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他半晦半敬的目光,宋追惗拂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濯儿,过了今夜,你就能手握兵权,扬威天下。可你要记住,你手上除了握着权利,还握着的是几十万性命,不要让他们的生命随意折损在你手上。”
这一霎,宋知濯懂得了为何穆王对他这位父亲如此器重,宁愿摒弃多疑的天性,亦要劝降于他。他亦回以郑重一礼,以一位下臣的姿态,“儿子明白。”
话音甫落,骤然见一片焰火划破长夜。点点星辉坠落后,余一片硝烟未散。宋追惗拔座起身,一手负于身后,凝视夜空一瞬,回首过来,“景王已经得手,你带王、陈二位将军及人马赶到宫门处,与穆王汇合,将他绞杀于皇城之下。我随后带朝臣过去,拥穆王为君,天亮之前,风禾尽起、行满攻圆。”
宋知濯领命而去,踅出门外,倏然与风雪之中回首,“父亲,儿子还有一事不明,……您就从未想过,要竭尽全力相助景王吗?”
观他立在门下,背光就阴,瞧不清神色,却听见一声淡笑,“我所要助谁,都是为了功成名就,至于谁是君那倒无所谓,景王也好、穆王也罢,只要我是那个永远的重臣、他日史册之上,有我千古留名,就足矣。”
宋知濯似明未明,旋身而去,战袍萦回婉转,最终随漫长的夜,沉在一片薄曦之中。
旧王朝像一片衣摆,消散于昨夜,随太阳一同升起的,是一个欣欣蓬勃的新王朝。有人升官加爵,有人丢家丧命,几如日颠覆了月,随之亦颠覆了太多人的命运。
可对明珠来说,什么新帝登基大赏功臣、新贵夸官风光无限与她俱无牵扯。她的明天,在回复恬静后,依旧浸在鹅黄、豆绿、嫣红等各色不一的大染缸里,以及沉淀在木鱼、念珠、经文之中。
动乱之后,宋知远久不见来,这日却跨马出现在庭院大门前,手上捏一张宣纸,上头似乎所绘一女子影相,一双杏眼顾盼生辉。瞧了又瞧后,他将纸折入怀中,心事忡忡的脸色敛收,重绽一缕轻松笑意跳下马,踅入门内。
所见明珠罩一件嫩松黄的夹袄长褙,一条湖蓝素面百迭裙,面前围一片霜白布裙,早已色迹斑驳得不成样子。她正与两个活计由染缸里提出一匹二丈长的缎子,挂在高杆上。
回首见宋知远衣锦华贵的端正身影,在布裙上抹一把手,绕步过来,语中无喜无忧,“三少爷,你怎么来了?听说自打那日兵变后,这些日子街上就没太平过,不是查乱党就是抓叛军的。这样子你就安生在府里呆着吧,跑这么远来做什么?”
满院皆是红花柳绿的缎匹随风摇曳,将二人身影若隐若现。宋知远一副身躯掩在其中,半现欢喜半现忧,“我就是为这件事儿来的,近日外头乱得很,你一个姑娘家,千万别出门,也别随意与别人搭话儿。等过两日,我找一处房子,你与青莲暂时搬到那边去住。”
“怎的又要搬?”明珠颦眉所思,到底想不出个所以然,扬着脸将他凝住,“我与姐姐在这里倒是蛮好,这里已靠南郊,又没那么多兵马横行,原本清清静静的。现在又要叫我搬到哪里去啊?”
依宋知远所想,搬到哪里去倒不要紧,要紧的是眼下大哥趁着搜寻叛军余党,画了她的肖像,正派人四处查找,故而他一心只想将人藏起来。至于要藏到何处,他一时也没个头绪,好像天涯海角都不安全,她总能叫大哥刨土拨灰地翻找出来。
一筹莫展之际,骤然由脑中蹦出“金源寺”三字。对!大哥一定想不到,她还会回金源寺去!于是笑容在他脸上满满溢出,“过几日初八,不是如来佛祖的成道日?你必定是要敬上供奉的,我替你在金源寺定了一间禅房,你大可到佛祖面前去诚心祝祷。你放心去,我派人找方丈师太打过招呼,那些姑子不敢拿你怎么样。”
“哎呀、”裙摆一颠,明珠小小跺一下绣鞋,悔悟忏言,“罪过罪过,我怎么把这事儿都给忘了!亏得你提醒我,多谢你想得周到!我明日就去收拾行礼,叫姐姐与我一道去。……三少爷,要是不麻烦,还请你借马车送我们上去。”
彩缎金飞的院中,一朵泛黄的腊梅开在她的鬓边,动一片晴光。他怎么会觉得麻烦呢?他只觉熨帖在怀中的一副画像徐徐发烫,似乎正在走进他一颗旷野无垠的心。
90. 赐婚 没错,宋知濯会二婚。
日薄云霄,风雪不止,京城的叛乱随着新帝登基很快被镇压下去,随之起伏的,是宋知濯夸官加爵,成了开朝以来,最年的殿前司大将军。
而宋追惗踅直绕转,在兵变那夜带领朝臣拥穆王为帝,一身经国之才颇得新帝赏识,与童大人并称“二相”,共同辅佐新帝治理天下。
如此种种,宋家在朝中更加举足轻重,国公府在京城一时门庭若市,众多官爵早前就听闻宋知濯与那位山野奶奶和离后,婚事还尚未着落,便起了心思。
这日,不知谁家的车马停在宋府庄严的正门口,两则各悬一绢丝筒形灯,上头正楷所描“朱”字。几名侍婢打帘子,托手请出一位身姿迤然的贵妇。大毛的披风,蜀锦的衣裙,乍眼一瞧,高鬘松髻,风华典雅,可细瞧去,眼角的无法被脂粉填平,颊腮似枝稍的雪,消融欲坠。
人方站定,已瞧见宋追惗带着管家迎出府来,身着常服,两片玄色团纹的袖口合拢,深作一揖,“臣参见朝瑰公主,公主屈尊降贵到得筚户,臣却怠慢至此,望公主恕罪。”
妇人原是当朝公主,新帝之妹,怪道气度高贵,举止不凡。所见他站在阶下,玄衣淡袍,头束高髻,腰佩锦带,年轻得就像从前每一次见到他一样。她障袂一笑,眼里飘着丝丝柳带,“大人太客气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原是受哥哥所托,为你家大公子的事儿前来,大雪地里,大人只顾着礼节,难道就让我在这里站着不成?”
嬉笑取乐中,宋追惗抬袖将她引入府中,一路踅绕,直到正厅,满室里站了各家侍婢,独他二人在一扇棂心圆窗下对案而坐。两只玉白官窑茶盏盛在托上,宋追惗抬袖一让,请她用茶,“公主殿下见谅,自我夫人没了,家中没有当家主母,只得我来迎客了。”
夕露朝瑰,风韵一笑,“大人太客气了,你没了夫人,我何尝不也是没了丈夫?说起来,咱们两个倒也是同命相连。嗳,我记得咱们老早就相识的,自打我嫁了人,倒是见得少了。先前你夫人葬礼,我只设了路祭聊表心意,你可别要见怪呀。我原是想亲自登门来看看你的,啧……,又怕有人说什么闲话儿。”
厅内有一鸡行白玉宝鸭、兽耳鎏金铜通膨,熏了满室暖香,连她的笑都显得怡情荡漾。传到宋追惗耳里,却骤然使他发窘难堪,面上不显,只将话锋转过,“公主深居简出,一向不大与人往来,若要为我夫人跑一趟,臣万万受之不起。敢问公主,圣上是要公主来寒舍传什么话儿?”
见他不接招,朝瑰亦有些发讪,掩帕缓一缓神色,又扭脸将他一张丰神俊朗的年轻面庞眱住,“这话儿原该是等皇后娘娘到京后她来说的,可瞧你家近日门槛儿都快被来说亲的人踏破了,哥哥便叫我先来说一声儿。哥哥的意思是,小宋将军今年已二十有一了,立了业自然该成家的,便想着将他与童大人之独女结一个秦晋只好。待那丫头随娘娘一齐回京后,就要当着满朝给他俩赐婚,叫我先来给你这位做父亲的说一声儿,你可别把你儿子的婚事随意就指给了哪些小门户的女儿啦。”
阗风过堂,撩起宋追惗一番思绪。近日却有许多人家想来攀亲,这儿女婚事,从前都是张碧朱在打理,骤然将这些杂事儿落到他头上,他亦没个头绪。
观他缄默不语,朝瑰拈怕拂鬓,形容妖娆,莺笑燕语,“宋大人,你是做父亲的,不能纵着儿子们的性子胡来,婚姻大事儿,哪能随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呢?哥哥也听说他前面有个妻子,于他有恩,他呢,又于社稷有大功,哥哥便格外开恩,意思是将那位姑娘也抬进府里来,随他怎样宠,只要不失了体统叫人传闲话儿就好,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叫人传他来,我再跟他说说,功成圆满麽,我好去宫里复命的!”
广门外,积雪成绢,叠廊成诗,宋追惗想起从前所签的那封和离书,字成空盟,句如云海,“情”字只若炉中飘忽不定的一缕青烟,谁都不是例外。他侧目过来,对着面前这位玫瑰一样华丽的女人拱手行礼,“犬子今日不在家,公主将话儿带到,只管回去复命即可,待犬子回家,臣会好好儿跟他说一说,犬子虽然年轻,却也算通明事理,必定会应承的。”
“他能懂事最好了。”朝瑰笑一笑,一双定在他脸上的眼下垂半寸,忸怩地拈了帕子在腮边蘸一蘸,“宋大人,你瞧瞧你,哥哥登基才不过半月,你又要忙朝中大事儿,回家气儿也喘不了一口,又要为了孩子们的事儿四面应酬。要我说啊,这府里也该有位当家主母才是,不为别的,单说应酬那些女眷,你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不是?”
难捱的片刻寂静后,宋追惗望她一眼,倏尔一笑,“有劳公主替臣操心了,我一把老骨头,倒别把哪家的小姐耽搁在这里。再者,拙荆最是小性子,倒别惹她在底下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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