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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里人都有些轻视他们母子,他母亲也自知低微,常日里极安静守分,不是做家务,便是做针黹,连门都难得出。除了不肯改嫁,其他都不愿与人争执,只一心一意想把他抚养成人。这柔性里自有一分刚气和韧劲,时日久了,亲族们也不敢随意欺侵。
王析跟着母亲,没有虫子、不见长辈时,也极安分,在外从来不生事,回家也极少惹母亲着恼。母子两个在屋里,一个做针黹,一个看书习字,时常静得像没有人一般。
只是,独自行路或静坐窗前时,王析心里常常会泛起一阵孤寂,小小年纪便有些厌世,不知道生而为人,究竟为何?这心思他从没告诉过旁人,更不敢让母亲知晓。母亲信佛,每逢年节,都要带他去寺里烧香。去得多了,他渐渐生出一个念头,想出家。这他更不敢告诉母亲,只在心里暗暗想,等母亲百岁之后,自己便出家。
由于存了出家之念,他于万事都看淡了许多。看见虫子,也不再那般怕了,反倒发觉,虫子见了他,比他更慌张,无不紧忙逃命,从无例外。那慌惧,与人并不二般,都是为这条性命而辛苦奔劳。
原先看到亲族之间争吵,他既怕又厌,这时也生出些悲怜。争来争去,除了模样难看,能争到些什么?就算争到,最终不也要撒手,又是何苦?
“何苦”二字,变作他心中常叹。他也渐渐发觉,其实没有人愿意争,都是逼不得已,各有各的苦衷。看明白这一条后,他的性情也越来越温和宽裕。原先,除了偶尔嘲笑,亲族们难得留意他。后来却对他渐渐生出亲近,对他母子也越来越和善。
合族迁往襄邑,他觉着是好事。众人不必挤在这故宅里,越窄促,争端便越多。去了乡里,各门各户,要宽松许多。
果然,到了那里,家家都忙于自家营生,争端顿时少了许多。他也学别家,将分得的一百亩地佃了出去,一年能得百余石粮,比在故宅时充裕了不少。母子两个照旧安静度日,闲宁无事。
后来,母亲替他定了亲,他不好违拒,只得听命。好在新妇是农家之女,腼腆朴实,也不爱言语。家中多了一个人,却没有多出事,反倒让他母子轻适了许多。他便暂且安心,仍等着母亲百年后再出家。然而,母亲过世前,两儿一女先后出生,拖累又多了一层。他想:那便等着儿子成人、女儿出嫁后再出家。
他没有受过父亲教导,不太清楚该如何教导儿女,又不愿像堂兄王铁尺那般严苛,再加之心中存了一个念:父子只是随缘而聚,伦常之外,每个人终得自家寻归处。因此,他便随和处之。儿子若是没有欺人害人,便由他们自在生长。二儿还好,大儿被祖母和母亲宠惯,性子有些放纵,时常做出些扰人惹怒的事。王析却难得严声厉词喝骂,只是平心教他将心比心。他虽不骂,大儿在他跟前似乎始终有些怕惧,从来不出言顶撞。他见大儿秉性其实还算善正,便也由他浪荡。
转眼之间,他已年过半百。母亲早已过世,两个儿子已经成人,女儿也已出嫁。那出家之念,却早已淡去。他已明白:都在人世之中,能出离到哪里?心安适,处处安适;心不安适,哪里都是囚笼。于是,他照旧安然度日,再无他想。
他没料到的是,宗子王豪竟选他来辅助王铁尺,一起掌管这家族。
他一直不觉得人需管治,不过,也不忍见人争执。自己毕竟是这三槐王家的儿孙,若能替族人解些纷争烦忧,倒也是好事,于是,他便欣领了这差事。他们三个人中,王如意出主意,王铁尺定主意,他则只建些议、补些漏。王如意一心要凝聚宗族,王铁尺则只想管束训诫,他则唯愿众人无事。
亲族间有争执,倒更愿意到他这里来论理。他也从不搬那些大道大理,总是笑呵呵听罢,温声开解一番。人之仇怨,往往只因憋了一口气。这气一散,便也大都无事了。这些年,他替亲族化解了许多纷争。药材中,佛手最能通气理气,他又生了一双好手,年过四十了,仍柔软红润,亲族们便都叫他“王佛手”。
宗子王豪病故后,王小槐没了管束,四处搅扰顽闹,惹得众人皆怨。亲族们跑来跟他们三个诉苦。王如意为建宗祠,不愿触怒王小槐;王铁尺顾忌辈分礼数,不好开口训诫长辈;王析自己先也觉着,王小槐只是个孩童,顽劣一些也属常情,便没有太着意。
谁知王小槐越闹越没了限格,竟用弹弓射坏了王盅妻子阿枣的眼珠,又假借认继子,当众羞辱王盥。这两人常日都极和善本分,王析一向十分爱敬。接着,王析自家的外孙也被王小槐射伤。王小槐再这般闹下去,不知会闹出些什么灾祸来。王析再不能坐视,便去劝解。
见了王小槐,他也不敢说得过重,只说:“如今小叔父在这宗族中辈分最高,众人都要仰仗小叔父,尤其是儿孙辈,都在仿效小叔父为人。唯愿咱们王家,能够在小叔父表率下,重振三槐家风,仁义为本,纯善有德,给这乡里做出个仪范来……”
王小槐当时正端了一碗羊肉,坐在院门前石阶上,一块块丢给一条黄狗。边丢边听他说话,倒也笑嘻嘻,没有着恼。只是不时打断,唤那狗。那狗有些怕他,先不敢吃,后来忍不住馋,小心过来叼一块就跑。吃了几块后,胆子渐渐大了些。王小槐将碗里剩下的全都丢了过去,趁那狗低头急吞,从怀里掏出那把银弹弓,扣上一颗栗子,王析忙要唤止,王小槐却已用力一射,正射中那狗鼻头,那狗痛叫一声,哀鸣着逃开了。王小槐恨恨说:“贼狗儿,上回没着,这回着!”
王析在一旁看得心惊,王小槐却忽然瞪向他,又摸出一颗栗子扣上,将弹弓朝他瞄过来。王析吓得一颤,脚下一错,跌倒在台阶上。王小槐仍扯紧弦瞄着他,皱起鼻头恨恨地说:“你以为我听不懂?你老舌头搅半天,不过是说我不好。王家我最大,我想好就好,想不好就不好,你一个晚辈竟敢忤逆犯上?《孝经》你没读过?‘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刑律里头,十恶不赦第六条是大不敬,第七条是不孝。小心我把你们告到官府里,全都判徒刑!”说着便要弹射,王析忙要躲,王小槐却忽然笑着收手:“看在你是佛手瓜,不是我最恨的瓠瓜,我爹又常夸你像碗温水,不自恼,也不恼人。今天就饶了你。”说罢,他哼了一声,昂起头,晃着肩,转身进去,砰地关上了院门。
王析身骨已经衰朽,方才一跌,摔破了肘,扭到了脚,半卧在石阶上,疼得额头直冒冷汗,根本站不起身。幸而有亲族过来,将他扶回了家。回去后,走不得路,只能躺在床上将息。他心里倒也不记恨王小槐,反倒有些欣慰,这孩童毕竟还是知道些是非好歹。
大儿王大峥听见他被打,顿时嚷着要去捏死那孽畜,他忙高声喝止。父子一场,他头一回如此严厉。大儿听了,不敢再作声,但瞧那样儿,自然是怀恨在心。
他的伤还没养好,仍在想该如何劝导王小槐,王小槐的噩耗却已传来。
那几天,大儿恰好也去了汴京才回来。他忙唤了大儿过来问,大儿连声否认,但那声气始终有些发虚。他忧疑了几天,王小槐竟半夜闹起还魂邪祟来。他家院子里落了许多栗子,大儿瞧见后,慌得声气都变了。王析越发确证,这事恐怕是大儿做下的。他一生没有多少可悔之处,这一桩,却如一块尖石硌在心里,让他寝食难安。
过了两天,众人请了相绝陆青来驱邪。他拄着根竹杖,也去见陆青。他没想到陆青竟如此年轻,看着才二十七八岁,目光却又有些苍老,只是并不寒凉。王析和他面对面坐着,倒有些似曾相熟之感。他们恐怕都曾看破世事,却又未冷透心肠。
陆青脸上微带着些笑,眼里略含着些相敬之意,和声缓气说:“此乃同人之卦。无求之境,同声自应。安时处顺,天地不违。惜乎人心,从来多异。或歧或逆,自古难齐……”解过之后,陆青告诉他,清明去汴京东水门内,对一顶轿子说一句话。王析其实从来不信这些,福祸于他,向来并无太多分别,因而也从来未生出过祈避之心。然而,这一回不同,这罪疚并非他之罪疚,陆青瞧着也并非那等利口诡言、求利骗财的江湖术士。他虽然脚伤才愈,仍借了头驴子,带着大儿王大峥,挣扎着和众人一起赶到了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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