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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就罗文玉一个人?”彭耽书一边走向官署,一边看护军府和京兆府一同出具的名籍和一些简单的叙述。
“原本还有个孩子。”负责交接的护军府随员说道,“但路上碰到叛军来抢人,母子俩就分开了。”
一旁陪同的廷尉评皱了皱眉:“这母亲就没以死相护?那可是他们薛家的命根子啊。”
“这就是你们男子心思粗的地方。”彭耽书道,“刚出生的婴孩不过半臂大小,腿脚纤软,连颅骨都是软的。真碰了、伤了,哪几个是能救回来的?对面来夺人,不是自己的孩子,下起手来自然没个轻重。倒是母亲,生怕孩子受伤,反倒是先放了手。”
“是。”两人都是有家口的人,闻言心里也都软了下来。
彭耽书将卷宗看得差不多了,便交给了一旁的属官,道:“既然罗文玉已入禁中,那咱们就先把其余的审讯完,所有的案卷,务必在今日整理好。”
天子御前,罗文玉跪在阶下,痛苦流涕。刘炳捧着那只沾满血污的断手,一面命小侍将人先搀起来,一面让人给罗文玉设座。
“家门罹难之前,薛郎让我护住小郎入禁中面陈天子,说能原薛氏之清白者,唯有陛下一人。恳请……恳请陛下看在他们父子二人无辜受戮、民女母亲孤苦无依的份上,派人救出我家小郎吧。”
“先坐下吧。”元澈见罗文玉第一次入觐,恐慌不安,手也冻得通红,便让宫人给她一个手炉子。
待罗文玉心情稍稍平复后,便娓娓讲述事情原委。李令仪颇通诗书,女儿罗文玉叙述能力自然也是不差:“自家公禁锢之后,民女一家便居住在渭南庄园里,平日也素少与人往来,但薛尚书家薛乘、薛益二子却常有拜访,所为乃是钱帛之事……”
罗文玉说完之后,在一旁负责记录的柳匡如便把记录好的陈词交给元澈阅览。
元澈看完也不免一叹。罗文玉这番陈词看似与薛芹临死前所言汉中王氏父子图谋废立一事没有太大关联,但是所涉及钱帛来往、军队捐输、关陇世族之间的乡斗、汉中王氏平日与舞阳侯及其他世家往来勾结等诸多细节,十分详尽。而且陈词中对于涉案人的姓名也都罗列颇多,可以说大量关陇世族和与汉中王氏有关的人都列于其上。
至于具体事务,即便是一件小事,罗文玉也说得足够模棱两可。譬如军队捐输一项,虽然是世家里很常见的一个支出项,但是去处和用途只说是添加军备,就不涉及具体哪一处了。陈词看上去是稀里糊涂的说辞,但细细研究却发现罗文玉在尽可能地攀咬出更多的时流,而且这些人都与汉中王氏有或多或少的关联,本质上就是暗指汉中王氏父子是所有事件的主谋。
元澈读完后,静静地望着罗文玉。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女人,背后必然还有薛琰、薛芹父子死前的谋划。他们猜度着皇室、汉中王氏和陆家的心意,并且冷静地计算着投靠每个人所带来的后果,最终用一父一子的性命,甚至刚出生的婴孩的性命做一次赌注。这是一枚血肉铸成的筹码,亦是斩向敌人的刀剑。
“薛芹断腕立誓,痛弃奸孽,昭雪冤情,更能以命护父。”元澈顿了顿道,“此情此节,不辱世祚门楣,待你家儿郎救出,足以依此立于当世。”
罗文玉闻言,这才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频频叩首。
待罗文玉退下去之后,元澈对一旁的柳匡如无奈一笑:“你们这些世族子弟啊……”
没有什么不可以做赌注,此次薛家甚至不惜为宿仇陆家洗刷弑君之名,甚至不惜一个婴儿的性命,不过是为了他们所推崇的那个世祚。或许人总是复杂的,元澈曾一度认为母爱是不可逾越的,但今时今日,他也看到了一个母亲身为世家的那一丝凉薄。
大魏有立子杀母的古制,大魏历史上有多少个太子,就有多少个母亲深受其害。而且还有更多的母亲亲手扼杀了自己腹中的胎儿,甚至将幼年的皇子扼杀在摇篮里。而他的祖先,不过是因为母亲贺兰氏以一己之力光复代国,联合诸部。他的祖先以儿子的身份领受了母亲一生的爱护,也以君王的身份领受了戚族权力的越位。
元澈望着书案上的那枚玉玺。权力的游戏里,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一生的经历去制定决策,理解未来。他很难评判他的祖先——一个廓清北境的代国遗孤是一个合格的执政者,但他知道,他祖先制定立子杀母的政策、他想要废除立子杀母的政策、甚至昭昭想要实现权力归一的愿望,无一不是用一生的政治资产,来治愈那个充满悲伤与黑暗的过往。
司隶校尉的中军营垒中,王叡正怀抱着一个小小婴儿来回踱步。军营里显然没有侍婢与乳母,身为全军统帅的王叡,这辈子也想不到自己要操持这样的事情。龙涎香温雅柔和,甘美惑人,而月白色如水的绸缎布料,无疑是全军最温软之所在。
“慢点说,轻点说。”王叡嘱咐着前来汇报事情始末的一名军官。
“是。”那名军官果然压低了声音,道,“除薛芹之妻罗氏与其子外,薛家男女老少俱已遇害。小薛公久病之躯,身上有多处被殴打的伤痕。据说薛芹临死前仍护在父亲身前,只是末将到达时,其尸身……其尸身已被劈砍得无从辨认了。如今涉乱的三辅乡人和
乱民都已被拘押起来,如何处置,还请司隶校尉定夺。”
饶是军官压低了声音,但那副粗嗓子还是令婴孩睁开了双眼。昳丽的凤目与清澈的双眸对视着,王叡淡淡一笑:“小薛公既不能早预祸福,又何须怜惜怀抱中物。”这既是叹人,也是自叹。有时,他真的宁愿父亲少顾虑世祚一些,少顾虑他这个世子一些。
“既然涉事人等俱已押解,出事地点也在雍州,那此事便交移州府处理吧。”王叡仍旧决断如流,然而此时怀里却传来一阵酸臭的异味。
王叡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已被小儿泄物染满的大袖,闭上眼睛,不愿意与婴孩计较失了气度,却仍强压着心里的愠怒,补充了另外一个命令:“去找一个乳母来……务必……现在……”
三辅乡民与乱民暴动一事被王叡彻彻底底捅到了州府那里,看似是要让陆昭公正裁决,但也无疑将陆昭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涉事双方都有罪责,但如果陆昭处罚了三辅乡民,自然也会遭到不满,对于现在已经官司缠身的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陆昭囚居在署衙中,看着郡县针对此事送来的卷宗,也只能硬接了这一招。因此在给元澈上书时写道:“三辅京畿动荡频生,乡斗兵祸接踵而继,世族寒庶俱受其扰,闾里乡间俱遭涂炭。臣忝居一州方伯之位,值此民生不安之时,因困居一隅而无法尽以职责之事,实乃愧对君王,难对时望。不能倾以全力,已是履职有缺,受时流义气之所推,更是唯恐有负。今次怎敢以一己之罪,裁决二州众情,臣唯有伏首请王命法剑以断,不窃取义言而弘声,不借以时流而济事。”
元澈看向这封奏表,面色也是变了又变。她不过是一个新上任的雍州刺史,再失职能有多失职?能有那些郡府的长官和县令失职?能有王叡这个司隶校尉和卢霑这个京兆府尹失职?这件事,各方都难做,关陇世族也面对着乡里与朝堂的双重压力。想要乡情,庇护罪众,把压力和责任统统甩给州府,那么就让这些人自己去面对王叡的大军。如果还想背靠朝廷的大义,背靠陆家的军事力量,那就让法律裁断,乡情私怨,自己去化解。
因困居一隅而无法尽以职责之事,就是要让关陇世族自己去选择一个泄愤对象。毕竟陆昭囚困于此,乃是因各方举证她弑君一事,背后主谋是汉中王氏。这一番说辞看到这里,元澈心里已经明白了,陆昭对京畿附近关陇世族的肃清也要开始了。该让他们彻底地站一回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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