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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元澈没有理会旁人的阻拦,执意守候在一旁。嬷嬷们纷纷拦阻道,哪有女人愿意让夫君见识自己那时的狰狞惨状?他并不信,他深信人痛苦时总是希望陪伴的,哪怕他并非她最想见到的人。
他眼见得一股股血和浑浊的液体一起自她身体内涌出,那样洁净如碾玉的身体竟然有这许多血。他看着她苍白面颊上攒聚的汗水,然而她并不呼痛,只是低喘着,安静得像一只在角落躲避敌害的小兽,一只手却许他握着,那只细小的手紧握成拳,放在他的手里。
他知晓她从未相信过他,仍以为他承认这孩子不过是对她的同情。他无从剖白,只是在旁见证她的痛苦。那是他同她的结合,历尽波折却仍然幸存。在上下人等的忙乱中,她在鲜血与污秽之中仍是安静得怕人,像是声音和眼泪都用尽了一般,只有那只紧握的手证明她仍在用力。她原是这样一个人,看着娇弱易折,却是将心血都熬尽了也不许人见她不好。若非他莫名地懂她,他也只如旁人般以为她是个心冷的人。
这是他施加给她的痛苦。这并不是他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而他第一次感到负疚。他背过身去,却听得她唤他:“六哥……”
他醒悟,她其实怕他走。“我在这。”她是他的羔羊,因他而受宰割的羔羊。她似乎是想跟他说什么,却只是睁大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他只是茫然地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也是湿漉漉的,却是十分温热。她仍坚持着。
他直视眼前狰狞的图景,却并不觉厌恶或恐惧,只觉悲哀。他藏在琥珀里的玫瑰,关在禁苑里的鹿,因他而变成一个寻常的受苦楚的女人,一个母亲。
而那对此一无所知的婴孩,正要全力冲破母体来到这世上来。
一旁的嬷嬷再度拦阻:“您见得这些,以后王妃要怎生处?”他仍是固执着守在一旁。这世上每个人,他和她,都曾这样吞食着母亲的血肉生到这世上来。他埋首在她身边,像兽护卫自己唯一的同伴。只有她是他的同类。仿佛周遭一切言语、忙乱和污秽皆消失,只有他同她躲藏在险恶世界上唯一安全的巢穴之中,其外即是虎视眈眈的众生。
又是西京秋夜,夜雨纷纷而落,草木婆娑,秋虫苦鸣。她在这样的秋夜里把她和他的孩子带到了世上来。那弱小的男孩子生在拂晓时分,降生许久才开始高声啼哭。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倒是干干净净的!”房中嬷嬷低声议论。
弱小的新生儿因开始啼哭而褪去初生时的青紫。接生妇将新生儿放在她身边,她也只是背过头去。她在自己丈夫眼前,像牲畜一样在血和污秽中产下生父不明的孽种。那小婴儿还对此毫无察觉,只是本能地发出些声响。她此刻残破,丑陋,身旁是她不贞的证据——她落在这样泥潭一般的思绪里。
他盯着半裸在污秽中的她,她蜷缩着身体,紧闭双目。他仿佛身处在幽暗深谷,而她苍白的肉体是栖在万仞山巅的黯淡新月。他的泥沼中的明珠,朽木之上的玫瑰。他哑声唤她,她却仿佛仍未自混沌中完全苏醒,并不答话,任着下人在他面前收拾她血污的身体。那陌生的小婴儿此时却开始咿呀哭了起来,打破了周遭沉默。
“老奴这许多年,从未见过像小世子这般生下来就这么洁净的孩子。”老嬷嬷忙示意她。婴儿一贴近她的肌肤,就安静了下来。
“他不认得我,倒也不怕我呢…”她转过身来睁开眼睛,低声自语。
“夫人这是什么傻话,怀了十个月,哪里有孩子不认得娘亲的道理!”一旁收生妇随口答,李瑽见她说得不像样子,只是直盯着元澈,他却并不在意,仍然在旁静静看着。那弱小的新生儿在年轻的母亲身旁,只初到人世片刻,此时却沉沉地睡着了。仿佛被黑色的网笼罩,她陷入疲惫与茫然之中,她终于感到一丝解脱,或许是到了可作一了结的时候。
他却仿佛能猜得到她的心事,忽然开口道:“别这样想。”她注视他,他低声道:“你答应过我。”这是石子落入湖心一般涟漪后的平静。仿佛诸事皆未改变,但一切已不同往昔。连接他同她的不只是孤寂中生出的爱欲,还有些她尚不了解的事物。
乳娘已经将婴儿包裹在襁褓中。她像新生儿一般,毫无羞耻、无知无觉地张开腿,露出她血污的乐园——嬷嬷正细细检视生产是否一切顺遂。
“恭喜恭喜,诸事平安。”她听得嬷嬷如此说道,“老奴倒没想到,夫人这般年纪轻轻,这个孩子却是生得清爽极了,一丝伤也落不下。”众人闻言喜悦,元澈也点头令分下赏钱去。
男人打仗杀人可有这般疼?她胡思乱想着,只是任着仆佣把她安放在重新铺设好的床榻之上。她原本不是囚在内闱中的玩物,她是野鹿,是母狼,是凉州荒原里的白草。之前尖锐的痛已经变为不适的钝感,她背过身去,蜷缩在被中,只觉自己像是一只暮秋时分褪空了的蝉蜕。
她慢慢沉入睡眠之中。恍惚中好像回到许久之前,幼时的她蜷缩在柔软的被中睡得沉沉的,母亲坐在床边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床前生着热腾腾的炭盆,老奶娘坐在炭火旁,一边给眠月烤梨吃,一边和母亲悄声说着家常,说到好笑之处,两人都悄悄笑起来,她却揉着眼睛醒了。眠月最先瞧见,笑眯眯地要把烤熟的梨子分些给她,母亲却摇手不许:“都是你们这样惯她,前月才吃坏了肚子。”母亲这般说着,却仍是自己拿过小匙来,挖了些喂她。甜熟的梨如蜜一般,她吃了一勺又要一勺,母亲却令侍女忙去取搽牙的盐,笑着叫她“馋猫儿”。
她猛地惊醒,坐起身来。身边已经空了,想必是乳娘抱走了新生儿,元澈也不见踪影。喧嚷了一整夜的居室寂静下来,窗外却隐隐有热闹声浪,大约是府里在大派赏赐。
此时天光已明。她重新卧回被中,却是睡意全无。僵卧许久,众侍女大约以为她睡熟了,开始在外间低声议论,隐隐有些飘在她耳里。“……不像殿下,倒是像夫人的地方多。”另一人道:“算月份是旧年里……”“咱们府里可还向宫里报喜吗?”诸女中有人开口,有人连忙低声喝止,那女子却是仍道:“报不报喜,宫里的赏赐却早下来了。”诸人接着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起来。一个十分轻浮的女声略高,自那一片嗡嗡声浪中显露出来,嗤笑道:“你们不知道,小门边园子里那二位伸着脖子等了一夜,急得脸都青了,倒是殷娘子一早去看了新生的孩子,看得又是哭又是笑,满嘴都是阿弥陀佛……”
李瑽向里卧着,额间都是涔涔的汗,却觉得浸在冰水里一般冷。
“一群懒蹄子,哪个再嚼舌根,我一一都拔了去!”李瑽听得殊儿摔帘子进来,诸女闻言纷纷噤声。殊儿又轻手轻脚走到里间,本待察看李瑽有无睡熟,却见她转过身来盯着她,一时不知所措,见她额边都是汗水,慌乱中拿着自己的手巾就给她揩抹起来。
“你别慌,且去给我倒杯水。”李瑽却似不在意,只是扶着她坐起身来,低声道:“你怎得和眠月似的,尽拿着自己的手巾子抹我,我嫌你们脂粉气。”
殊儿闻言,竟忘了倒水的事,举起自己汗巾子来嗅了嗅,李瑽见状却被她逗笑了。“我诓你的,我何曾嫌过你们几个……”话音落,殊儿却又呆住了,哪里再有她们几个,如今只剩她和小圆子了,她向来有股呆性,此时闻言,不知触动哪根肚肠,不管不顾地抱着李瑽呜呜哭出来了。
“只剩你们两个,一个傻,一个呆。”李瑽却是抱着她拍了拍,“傻子,我真死了,你再哭我不迟……”
殊儿忙忙地止了眼泪,又听李瑽道:“真心待我的人,哪里有好收场。”
殊儿呆立了半刻,只说出一句话:“那不是娘子的错。”
李瑽只道:“那又如何。”见殊儿仍是木在原地,又道:“你且在这搭张小榻来,陪我歇一会儿。”殊儿这才点了头,垂着手去了。
她何时开始喜欢这样的寂静?她想不出来,只有在这样的寂静中,她才感到安全和平静。她惊觉,她的生辰又快到了。自那时秋猎北上到如今,不过一年时间,却仿佛已许多年了。她从凉州城外的野马驹,变成了如今伤痕累累的羔羊。
她垂首想着元澈之前给未出世的孩子起的名字——樗,恶木也,不成材而得享天年。
也好,她想,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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