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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隶城同在沈水沿岸,是梁京往仙门城的必经之地。定山堰建于三百多年前,是一座横跨沈水与沈水支流沐河的大坝,传说此坝由十三尊镇水兽看守,费三十年之力建成,死伤壮丁兵士逾万。今年春季以来频频大雨,列星江、沈水水位暴涨,如今已经漫过堤岸,游隶城内低洼处已经被水淹没。定山堰又因年月太久,竟出现了数道细细裂痕,开闸泄洪是必然的。
而定山堰设计了两个泄洪口,一在沈水,一在沐河。
若是沈水的泄洪口打开,同样正遭受洪灾困扰的沈水下游将受灭顶之灾。在大瑀建朝初年也曾有过这样的天灾。彼时定山堰开堰泄洪,黄水衮衮、浮尸百里,三十多万流民被迫离乡背井。当年夏季沈水流域更是爆发瘟疫,又死伤数万人。
一旁听得不耐烦的岳莲楼不禁问:“既然这样,我也做不了什么。就算整个仙门的人都撤走了,可仙门以外的城池呢?”
夏侯信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将尚在仙门城内的问天宗护法、北域司天士,及城内七宗九教的人全都请到靳岄面前。他以仙门城守身份请求众人利用七宗九教在仙门附近,尤其是沈水流域的影响力,说服信众暂且离开家乡,往高处去躲避。在仙门城内,若明夜堂及官差开始转移百姓,众人也不应袖手旁观,协力共济方是上策。
岳莲楼十分不悦,却又不得不留下来,嘴上虽然吵吵嚷嚷,转头便去安排通知各处分堂。一时间无数羽鸟披雨起飞,散入各方天穹。
五人离开时仙门只下着小雨,紧赶慢赶,一夜过去,清晨时天色如墨一般黑,山道中大雨滂沱,无法前行。
勉强行进一段,又遇到山石崩塌。陈霜让靳岄和夏侯信在一旁歇息,他带着那两位彪悍随从清除路上杂物。
靳岄与夏侯信在树下等候,地面全是被雨水冲下来的叶子,绿茸茸一层。雨水疯狂倾注而下,蓑衣笠帽轰轰地响。靳岄紧皱眉头,一言不发,看见夏侯信转身面向自己。
“小将军,为何不问我们是否找到了寿辰当日那些杀手的底细?”
靳岄没料到夏侯信会问出这一句,面色不变,微微一笑:“找到便找到,找不到便找不到,我对此事不关注。”
“为何不关注?”
“夏侯大人您以为呢?”靳岄反问。
夏侯信沉默片刻,又问:“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是三皇子的人,你们应该知道,我的恩师是梁太师。为何我请你去修心堂后院,你没有丝毫怀疑,竟真的跟我同去?”
“我怀疑过。”靳岄坦白道,“但我当时以为你是问天宗的人。”
当日是问天宗宗主寿辰,若夏侯信是问天宗信客,或者是问天宗里头极其重要的人物,他没必要在问天宗的地盘上下手害靳岄。靳岄是被三皇子带来仙门城的,甚至在岑融的引见下与夏侯信见过面。若他死于问天宗地盘,问天宗怎么脱得了干系?梁京多少传闻,说三皇子对靳岄青眼有加,说靳岄与三皇子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若靳岄真在问天宗修心堂出了事,只怕岑融会将问天宗连根拔起也说不定。
一切推断都是基于,夏侯信是问天宗的人,他行事会考虑问天宗的安危。
靳岄说:“是子望目光短浅。问天宗这样的民间宗派,怎会跟朝廷命官扯上不得了的关系。无论夏侯大人恩师是谁,无论你我有何种利益冲突,夏侯大人都绝不会做蠢事。”
夏侯信弓身作揖:“小将军,我只是带你到后院,除此之外的事情,我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靳岄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沉默片刻后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
“夏侯大人,你会来恳求我帮忙,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你知我身份,也知道你我有什么恩怨。你来求我,就不怕我拒绝么?或者我去了游隶城,但我偏偏要在岑融面前说些不好的话,怀了你的大事。”
夏侯信抬头直视靳岄。他的年纪足以让靳岄称呼他一句叔伯,不知是劳心过甚还是忧思频频,四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却有花甲之貌。
“小将军是忠昭将军的孩子,来仙门之前,又与三皇子在梁京搅了这么大一桩事情,盛可亮被贬职流放,常律寺、刑部易主,梁京的钱民、行钱消失大半,多少卖妻鬻子之人得以脱难喘气。我来找小将军,便是笃定小将军这样磊落光明、心怀天下之人,能帮我,也愿意帮我。”
靳岄心中百味杂陈。他父亲磊落光明,却落得身败名裂、惨死沙场之下场;而现在间接害死靳明照的人却因自己磊落光明,上门求助。何等讽刺!
他冷冷一笑,说:“夏侯大人如此看重我,真让子望惶恐。子望倒是没想到,你为仙门百姓这样拼命,竟愿意去求三皇子。”
朝中六部,目前仅有工部仍在梁安崇手中。工部管理水利,若定山堰溃堤崩塌,沈水遭难,工部必然要承担责任。这是岑融乐见的后果,所以他与夏侯信的目标是不一致的:岑融希望沈水出事,夏侯信却要救人。
雨泼天般下着,闷雷滚滚攒动。夏侯信眼中闪烁复杂目光,良久才直视靳岄双眼。他方才那试探的、小心翼翼的神态与语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慷慨。
“救仙门就是救我自己。我入朝为官十余载,同侪、弟子无数,犬子、女婿在朝为官,他们无不与朝廷中人有千丝万缕联系。这种联系昔日能保我,日后极可能毁我。我若倒了,会有多少灾殃降临,小将军不在朝局,根本无法想象。”夏侯信说,“这是其一。”
“其二,小将军,在梁京内把弄权术之人看来,抢军粮、溃堤坝,不过是戗伐异己的手段。你做了,你是他们的人;你不做,你是另一边的人。有时候你只有左右两条路,你不能站在中间。但昌良城、仙门城百姓何辜?谁人没有父母兄弟?谁人没有一生经营的事业?谁人不惜命,不希望平安度世?世情如煎,天地汤汤。唯有黎民百姓没得选择,天上降下来什么就是什么。我身为朝廷命官,可也是百姓父母官,只有我能为他们挡上一挡。”
靳岄心中微微吃惊。他没料到夏侯信竟是这样的想法。
定山堰一旦溃堤,沈水下游无一幸免。但朝廷尚未有任何通文下达,诸城城守惴惴不敢动,唯有夏侯信这样违抗过圣意又有梁太师撑腰之人,敢做出转移城中百姓之决定。
“夏侯大人看来是要以身挡之?”靳岄带一丝戏谑与嘲讽,问。
“我以身挡之,本来就做好了不能两全的准备。”
夏侯信顿了片刻,忍不住似的,终于开口直说出昌良城难民哄抢军粮之事。
“小将军,你或许以为,昌良再撑数日就能吃上赈灾粮,可你是否知道那赈灾之粮早应该在一个月之前就抵达昌良?是谁挡下了?是谁作梗了?我当时不知道,也无暇去推测其中真意。赈灾粮迟迟不到,昌良城中已经没有一粒米,连城中首富的粮仓也全是麦皮。昌良城也有守军,守军军粮按照律例不可调动。你可知是我持刀持剑、下跪恳求,才让守军出粮赈灾?”夏侯信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城里真的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孙儿年幼,他吃什么?他吃草根树皮。我吃什么?吃雪水。你以为粮食不过迟到而已,可每一日,昌和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新死之人被家人削肉拆骨吃入腹中,若家中有老父老母、贫弱小儿……你真以为易子而食只是传说?如此人伦惨剧,就在我眼前上演。日日大雪,雪下都是尸体。积尸不除,开春便是大疫,到时候又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小将军,若你是我,你如何选?”
他双目泛红,微微含泪,胸膛因急促的说话而起伏。
靳岄却真实地被夏侯信所说的一切震慑了。
他从未见过灾祸,对大灾的印象也不过是封狐城外大水后,父亲带他去看人们如何重建家乡。可灾中种种惨象,始终只存在于纸面,从未如此直接放过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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