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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吴人朱买臣,表字翁子,性好读书,不治产业,蹉跎至四十多岁,还是一个落拓儒生,食贫居贱,困顿无聊。家中只有一妻,不能赡养,只好与她同入山中,刈薪砍柴,挑往市中求售,易钱为生。妻亦负载相随。惟买臣肩上挑柴,口中尚咿唔不绝,妻在后面听着,却是一语不懂,大约总是背诵古书,不由得懊恼起来,叫他不要再念。偏是买臣越读越响,甚且如唱歌一般,提起嗓子,响彻市中。妻连劝数次,并不见睬,又因家况越弄越僵,单靠一两担薪柴,如何度日?往往有了朝餐,没有晚餐。自思长此饥饿,终非了局,不如别寻生路,省得这般受苦,便向买臣求去。买臣道:“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岁了,不久便当发迹了,汝随我吃苦,已有二十多年,难道这数载光阴,竟忍耐不住么?待我富贵,当报汝功劳。”语未说完,但听得一声娇嗔道:“我随汝多年,苦楚已尝遍了,汝原是个书生,弄到担柴为生,也应晓得读书无益,为何至今不悟,还要到处行吟!我想汝终要饿死沟中,怎能富贵?不如放我生路,由我去罢!”买臣见妻动恼,再欲劝解,哪知妇人性格,固执不返,索性大哭大闹,不成样子,乃允与离婚,写了休书,交与妻手,妻绝不留恋,出门自去。实是妇人常态,亦不足怪。
买臣仍操故业,读书卖柴,行歌如故。会当清明节届,春寒未尽,买臣从山上刈柴,束作一担,挑将下来,忽遇着一阵风雨,淋湿敝衣,觉得身上单寒,没奈何趋入墓间,为暂避计。好容易待至天霁,又觉得饥肠乱鸣,支撑不住。事有凑巧,来了一男一女,祭扫墓前,妇人非别,正是买臣故妻。买臣明明看见,却似未曾相识,不去睬她。倒是故妻瞧着买臣,见他瑟缩得很,料为饥寒所迫,因将祭毕酒饭,分给买臣,使他饮食。买臣也顾不得羞惭,便即饱餐一顿,把碗盏交还男人,单说了一个谢字,也不问男子姓名。其实这个男子,就是他前妻的后夫。前妻还算有情。两下里各走各路,并皆归家。
转眼间已过数年,买臣已将近五秩了,适会稽郡吏入京上计,计乃簿帐之总名。随带食物,并载车内,买臣愿为运卒,跟吏同行。既到长安,即诣阙上书,多日不见发落。买臣只好待诏公车,身边并无银钱,还亏上计吏怜他穷苦,给济饮食,才得生存。可巧邑人庄助,自南方出使回来,买臣曾与识面,乃踵门求见,托助引进。助却顾全乡谊,便替他入白武帝,武帝方才召入,面询学术。买臣说《春秋》,言《楚辞》,正合武帝意旨,遂得拜为中大夫,与庄助同侍禁中。不意释褐以后,官运尚未亨通,屡生波折,终致坐事免官,仍在长安寄食。又阅年始召他待诏。
是时武帝方有事南方,欲平越地,遂令买臣乘机献策,取得铜章墨绶,来作本地长官。富贵到手了。看官欲知买臣计议,待小子表明越事,方有头绪可寻。随手叙入越事,是萦带法。从前东南一带,南越最大,次为闽越,又次为东越。闽越王无诸,受封最早,汉高所封。东越王摇及南越王赵佗,受封较迟。摇为惠帝时所封,佗为文帝时所封,并见前文。三国子孙,相传未绝,自吴王濞败奔东越,被他杀死,吴太子驹,亡走闽越,屡思报复父仇,尝劝闽越王进击东越。回应前文五十五回。闽越王郢,乃发兵东侵,东越抵敌不住,使人向都中求救。武帝召问群臣,武安侯田蚡,谓越地辽远,不足劳师,独庄助从旁驳议,谓小国有急,天子不救,如何抚宇万方?武帝依了助言,便遣助持节东行,至会稽郡调发戍兵,使救东越。会稽守迁延不发,由助斩一司马,促令发兵,乃即由海道进军,陆续往援。行至中途,闽越兵已闻风退去。东越王屡经受创,恐汉兵一返,闽越再来进攻,因请举国内徙,得邀俞允。于是东越王以下,悉数迁入江淮间。闽越王郢,自恃兵强,既得逐去东越,复欲并吞南越。休养了三四年,竟大举入南越王境。南越王胡,为赵佗孙,闻得闽越犯边,但守勿战,一面使人飞奏汉廷,略言两越俱为藩臣,不应互相攻击,今闽越无故侵臣,臣不敢举兵,唯求皇上裁夺!武帝览奏,极口褒赏,说他守义践信,不能不为他出师。当下命大行王恢及大司农韩安国并为将军,一出豫章,一出会稽,两路并进,直讨闽越。淮南王安,上书谏阻,武帝不从,但饬两路兵速进。闽越王郢回军据险,防御汉师。郢弟余善,聚族与谋,拟杀郢谢汉,族人多半赞成。遂由余善怀刃见郢,把郢刺毙,就差人赍着郢首,献与汉将军王恢。恢方率军逾岭,既得余善来使,乐得按兵不动。一面通告韩安国,一面将郢首传送京师,候诏定夺。武帝下诏罢兵,遣中郎将传谕闽越,另立无诸孙繇君丑为王,使承先祀。偏余善挟威自恣,不服繇王,繇王丑复遣人入报。武帝以余善诛郢有功,不如使王东越,权示羁縻,乃特派使册封,并谕余善,划境自守,不准与繇王相争。余善总算受命。武帝复使庄助慰谕南越,南越王胡,稽首谢恩,愿遣太子婴齐,入备宿卫,庄助遂与婴齐偕行。路过淮南,淮南王安,迎助入都,表示殷勤。助曾受武帝面嘱,顺道谕淮南王,至是传达帝意,淮南王安,自知前谏有误,惶恐谢过,且厚礼待助,私结交好。助不便久留,遂与订约而别。为后文连坐叛案张本。还至长安,武帝因助不辱使命,特别赐宴,从容问答。至问及居乡时事,助答言少时家贫,致为友婿富人所辱,未免怅然。武帝听他言中寓意,即拜助为会稽太守,使得夸耀乡邻。谁知助莅任以后,并无善声,武帝要把他调归。
适值东越王余善,屡征不朝,触动武帝怒意,谋即往讨,买臣乘机进言道:“东越王余善,向居泉山,负嵎自固,一夫守险,千人俱不能上,今闻他南迁大泽,去泉山约五百里,无险可恃,今若发兵浮海,直指泉山,陈舟列兵,席卷南趋,破东越不难了!”武帝甚喜,便将庄助调还,使买臣代任会稽太守。买臣受命辞行,武帝笑语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今汝可谓衣锦荣归了!”天子当为地择人,不应徒令夸耀故乡,乃待庄助如此,待买臣又如此。毋乃不经。买臣顿首拜谢,武帝复嘱道:“此去到郡,宜亟治楼船,储粮蓄械,待军俱进,不得有违!”买臣奉命而出。
先是买臣失官,尝在会稽守邸中,寄居饭食,守邸如今之会馆相似。免不得遭人白眼,忍受揶揄。此次受命为会稽太守,正是吐气扬眉的日子,他却藏着印绶,仍穿了一件旧衣,步行至邸。邸中坐着上计郡吏,方置酒高会,酣饮狂呼,见了买臣进去,并不邀他入席,尽管自己乱喝。统是势利小人。买臣也不去说明,低头趋入内室,与邸中当差人役,一同啖饭。待至食毕,方从怀中露出绶带,随身飘扬。有人从旁瞧着,暗暗称奇,遂走至买臣身旁,引绶出怀,却悬着一个金章。细认篆文,正是会稽郡太守官印,慌忙向买臣问明。买臣尚淡淡的答说道:“今日正诣阙受命,君等不必张皇!”话虽如此,已有人跑出外厅报告上计郡吏。郡吏等多半酒醉,统斥他是妄语胡言,气得报告人头筋饱绽,反唇相讥道:“如若不信,尽可入内看明。”当有一个买臣故友,素来瞧不起买臣,至此首先着忙,起座入室。片刻便即趋出,拍手狂呼道:“的确是真,不是假的!”大众听了,无不骇然,急白守邸郡丞,同肃衣冠,至中庭排班伫立,再由郡丞入启买臣,请他出庭受谒。买臣徐徐出户,踱至中庭,大众尚恐酒后失仪,并皆加意谨慎,拜倒地上。不如是,不足以见炎凉世态。买臣才答他一个半礼。待到大众起来,外面已驱入驷马高车,迎接买臣赴任。买臣别了众人,登车自去,有几个想乘势趋奉,愿随买臣到郡,都被买臣复绝,碰了一鼻子灰,这且无容细说。
惟买臣驰入吴境,吏民夹道欢迎,趋集车前,就是吴中妇女,也来观看新太守丰仪,真是少见多怪,盛极一时。买臣从人丛中望将过去,遥见故妻,亦站立道旁,不由得触起旧情,记着墓前给食的余惠,便令左右呼她过来,停车细询。此时贵贱悬殊,后先迥别,那故妻又羞又悔,到了车前,几至呆若木鸡。还是买臣和颜与语,才说出一两句话来,原来故妻的后夫,正充郡中工役,修治道路,经买臣问悉情形,也叫他前来相见,使与故妻同载后车,驰入郡衙。当下腾出后园房屋,令他夫妻同居,给与衣食。不可谓买臣无情。又遍召故人入宴,所有从前叨惠的亲友,无不报酬,乡里翕然称颂。惟故妻追悔不了,虽尚衣食无亏,到底不得锦衣美食,且见买臣已另娶妻室,享受现成富贵,自己曾受苦多年,为了一时气忿,竟至别嫁,反将黄堂贵眷,平白地让诸他人,如何甘心?左思右想,无可挽回,还是自尽了事,遂乘后夫外出时,投缳毕命。买臣因覆水难收,势难再返,特地收养园中,也算是不忘旧谊。才经一月,即闻故妻自缢身亡,倒也叹息不置。因即取出钱财,令她后夫买棺殓葬,这也不在话下。覆水难收,本太公望故事,后人多误作买臣遗闻,史传中并未载及,故不妄入。
且说买臣到任,遵着武帝面谕,置备船械,专待朝廷出兵,助讨东越。适武帝误听王恢,诱击匈奴,无暇南顾,所以把东越事搁起,但向北方预备出师。
汉自文景以来,屡用和亲政策,笼络匈奴。匈奴总算与汉言和,未尝大举入犯,惟小小侵掠,在所不免。朝廷亦未敢弛防,屡选名臣猛将,出守边疆。当时有个上郡太守李广,系陇西成纪人,骁勇绝伦,尤长骑射,文帝时出击匈奴,毙敌甚众,已得擢为武骑常侍,至吴楚叛命,也随周亚夫出征,突阵搴旗,著有大功,只因他私受梁印,功罪相抵,故只调为上谷太守。上谷为出塞要冲,每遇匈奴兵至,广必亲身出敌,为士卒先,典属国官名。公孙昆邪,尝泣语景帝道:“李广材气无双,可惜轻敌,倘有挫失,恐亡一骁将,不如内调为是。”景帝乃徙广入守上郡。上郡在雁门内,距虏较远,偏广生性好动,往往自出巡边。一日出外探哨,猝遇匈奴兵数千人,蜂拥前来,广手下只有百余骑,如何对敌?战无可战,走不及走,他却从容下马,解鞍坐着。匈奴兵疑有诡谋,倒也未敢相逼。会有一白马将军出阵望广,睥睨自如,广竟一跃上马,仅带健骑十余人,向前奔去,至与白马将军相近。张弓发矢,飕的一声,立将白马将军射毙,再回至原处,跳落马下,坐卧自由。匈奴兵始终怀疑,相持至暮并皆退回。嗣是广名益盛。却是有胆有识,可惜命运欠佳。
武帝素闻广名,特调入为未央宫卫尉,又将边郡太守程不识亦召回京师,使为长乐宫卫尉。广用兵尚宽,随便行止,不拘行伍,不击刁斗,使他人人自卫,却亦不遭敌人暗算。不识用兵尚严,部曲必整,斥堠必周,部众当谨受约束,不得少违军律,敌人亦怕他严整,未敢相犯。两将都防边能手,士卒颇愿从李广,不愿从程不识。不识也推重广才,但谓宽易致失,宁可从严。这是正论。因此两人名望相同,将略不同。
至武帝元光元年,武帝于建元六年后,改称元光元年。复令李广程不识为将军,出屯朔方。越年,匈奴复遣使至汉,申请和亲。大行王恢,谓不如与他绝好,相机进兵。韩安国已为御史大夫,独主张和亲,免得劳师。武帝遍问群臣,群臣多赞同韩议,乃遣归番使,仍允和亲。偏有雁门郡马邑人聂壹,年老嗜利,入都进谒王恢,说是匈奴终为边患,今乘他和亲无备,诱令入塞,伏兵邀击,必获大胜。恢本欲击虏邀功,至此听了壹言,又觉得兴致勃发,立刻奏闻。武帝年少气盛,也为所动,再召群臣会议。韩安国又出来反对,与王恢争论廷前,各执一是。王恢说道:“陛下即位数年,威加四海,统一华夷,独匈奴侵盗不已,肆无忌惮,若非设法痛击,如何示威!”安国驳说道:“臣闻高皇帝被困平城,七日不食,及出围返都,不相仇怨,可见圣人以天下为心,不愿挟私害公。自与匈奴和亲,利及五世,故臣以为不如主和!”恢又说道:“此语实似是而非。从前高皇帝不去报怨,乃因天下新定,不应屡次兴师,劳我人民。今海内久安,只有匈奴屡来寇边,常为民患,死伤累累,槥(hui)车相望。这正仁人君子,引为痛心,奈何不乘机击逐呢!”安国又申驳道:“臣闻兵法有言,以饱待饥,以逸待劳,所以不战屈人,安坐退敌。今欲卷甲轻举,长驱深入,臣恐道远力竭,反为敌擒,故决意主和,不愿主战!”恢摇首道:“韩御史徒读兵书,未谙兵略,若使我兵轻进,原是可虞,今当诱彼入塞,设伏邀击,使他左右受敌,进退两难,臣料擒渠获丑,在此一举,可保得有利无害呢!”看汝做来。
武帝听了多时,也觉得恢计可用,决从恢议,遂使韩安国为护军将军,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大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率同兵马三十多万,悄悄出发。先令聂壹出塞互市,往见军臣单于,匈奴国主名,见前。愿举马邑城献虏。单于似信非信,便问聂壹道:“汝本商民,怎能献城?”聂壹答道:“我有同志数百人,若混入马邑,斩了令丞,管教全城可取,财物可得,但望单于发兵接应,并录微劳,自不致有他患了!”单于本来贪利,闻言甚喜,立派部目随着聂壹,先入马邑,俟聂壹得斩守令,然后进兵。聂壹返至马邑,先与邑令密谋,提出死囚数名,枭了首级,悬诸城上,托言是令丞头颅,诳示匈奴来使。来使信以为然,忙去回报军臣单于,单于便领兵十万,亲来接应,路过武州,距马邑尚百余里,但见沿途统是牲畜,独无一个牧人,未免诧异起来,可巧路旁有一亭堡,料想堡内定有亭尉,何不擒住了他,问明底细?当下指挥人马,把亭围住,亭内除尉史外,只有守兵百人,无非是了望敌情,通报边泛。此次亭尉得了军令,佯示镇静,使敌不疑,所以留住亭内,谁料被匈奴兵马,团团围住,偌大孤亭,如何固守?没奈何出降匈奴,报知汉将秘谋。单于且惊且喜,慌忙退还,及驰入塞外,额手相庆道:“我得尉史,实邀天佑!”一面说,一面召过尉史,特封天王。却是傥来富贵,可惜舍义贪生。
是时王恢已抄出代郡,拟袭匈奴兵背后,截夺辎重,蓦闻单于退归,不胜惊讶,自思随身兵士,不过二三万人,怎能敌得过匈奴大队,不如纵敌出塞,还好保全自己生命,遂敛兵不出,旋且引还。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韩安国等带领大军,分驻马邑境内,好几日不见动静,急忙变计出击,驰至塞下,那匈奴兵早已遁去,一些儿没有形影了,只好空手回都。安国本不赞成恢议,当然无罪,公孙贺等亦得免谴。独王恢乃是首谋,无故劳师,轻自纵敌,眼见是无功有罪,应该受刑。小子有诗叹道:
娄敬和亲原下策,王恢诱敌岂良谋。劳师卅万轻挑衅,一死犹难谢主忧。
毕竟王恢是否坐罪,且看下回再详。
贪之一字,无论男妇,皆不可犯。试观本回之朱买臣妻,及大行王恢,事迹不同,而致死则同,盖无一非贪字误之耳,买臣妻之求去,是志在贪富,王恢之诱匈奴,是志在贪功,卒之贪富者轻丧名节,无救于贫,贪功者徒费机谋,反致坐罪。后悔难追,终归自杀,亦何若不贪之为愈乎!是故买臣妻之致死,不能怨买臣之薄情,王恢之致死,不能怨武帝之寡德,要之皆自取而已。世之好贪者其鉴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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