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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目光凝一凝,似一片春水结了冰,“皇上不是下旨刑仗奚甯?一百二十仗,执行之人都是吃的这碗饭,想打死人就打死人,想不打死人也可以轻飘飘地过。”
潘凤攥一攥几个指节,“你是说,杖刑打死奚甯?”
“自然不可,皇上贬他至湖广,把他打死了,不是明摆着是有违圣意?”单煜晗笑一笑,将铁腕搁在案上,“下官的意思是,不打死,剥他一层皮。长途跋涉,风霜雨雪,身上有疾,能不能安然走到武昌府,就看老天爷的造化了。”
到如今,潘凤已是困兽之争,他何尝不知道即便奚甯死,该查他也会有人顶上来接着查。可他有些顾不得了,一颗心恨不得伸出只利爪,将奚甯撕得粉碎!他抿一抿唇,对上单煜晗深得望不见底的眼,嘴一松开,就是一抹悚然笑意。
单煜晗回去时,金乌已有西坠之势,歪歪斜斜地游于街市旁参差的楼宇之上,他看一眼,嘴角噙着笑,撩帘子钻进车里。帘外黄叶将落,一夕西风,旨意亦随风吹至奚家,吹得秋树冷,人凋零。
众人得了消息,皆松了口气,唯独奚缎云翠娥添愁,秋目凝恨。她不懂这些朝野里的什么弯弯绕绕,明贬暗保,单听见一百二十杖刑,一颗心险些吓得从嘴里吐出来,忙拉着奚桓到榻上问:“既然皇上有心要放你爹,为什么还要打他一百二十板子?你能不能走走门路,不叫他们打他?”
奚桓将她与花绸担忧的神色望一望,笑了声,“事情既闹出来,总要做给别人看,否则皇上也不好向百官交代,何况还有潘家父子盯着呢。姑奶奶只管放心,虽说是杖刑,可行刑的是都察院,施大人与父亲是好友,不过虚晃两下,会手下留情的。”
昼日啼莺,晚凉桂香,奚缎云只觉心里跳得急,似一片夏荷,仍有凋敝的模样,“可你爹自幼锦衣玉食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别说杖刑,就是打几鞭子,他也受不住啊,何况这么些板子?”
花绸免不得坐在她身边劝,“娘,这是皇上下的旨意,咱们都没法子,也无门路可走。您别慌张,桓儿说得是,施大人既是大哥哥的好友,也不会冷眼旁观。”
倒劝得奚缎云心酸难捱,又不好叫他两个担心,忙笑着追他们出去,自己卧倒帐中,眼泪扑簌簌而下。
谁都开怀着事有了解,或许连奚甯自己也高兴圣意明朗,朝局清晰,只有她为了这一百二十的刑仗耿耿于怀,揪着心,好像板子是要落在她身上一般。儿女情长得连风摇金树,悉悉索索,也像是在笑她。
时过下晌,日晷西堕,都察院内堂红毹铺地,奚甯坐在椅上在供录上画了押,拿出条绢子搽了手上的红泥。施寻芳接过瞧一眼,递给一经历官,那经历官接手时,朝施寻芳暗里使了个眼色。
施寻芳略垂眼皮,暂且没做理会,坐到椅上与奚甯笑一笑,“如今潘懋的结局如何,已经是昭然若揭,听说许多官员都急着与他撇清关系,皇上眼下要咱们办的,就是查出实证,将他定在案上,好叫他那些门生瞧一瞧,如今是法不容情。他各省保荐的那些官员,不日收到消息,只怕也要急得鸡飞狗跳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又为利往,官场上,更是如此。”奚甯亦泠然呷了口茶,“虽说圣意明朗,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请写封信到福建,告诉季安一声,务必在明年年关前把盐场的事情彻查清楚。登封的事,犬子会上疏参奏,请旨派钦差彻查。至于荆州的事,我亲自去。”
“山高水远,皇上要你即日启程赴任,可杖刑难免受伤,路上如何受得住?”
“皮外伤而已,不必挂心。”
言讫,奚甯拔座起来,摘了乌纱,宽解补服,端端正正叠在椅上,只穿着中衣与差役出去受刑。
施寻芳原要跟去,可又滞后几步,直到堂外金光将那则玉山朗朗的背影完全淹没,他才旋回案后,朝那经历官递一眼,“你方才有什么话说?”
“回大人,方才底下差役来报,说是潘凤暗地里派人给他们传话,许了他们银子,又威慑了一番,授意他们行刑时不要手下留情。他们不敢隐瞒,告诉了卑职,卑职只好来回大人。大人看,要不要告诉……”
“告诉什么?”
施寻芳掐断了他的话,满堂髤红的案椅投映在他眼中,沉淀出更加晦暗的红。朝野纷争,永无休止,或许有一天,他与奚甯也会如今日之争,那么凡事,还是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的好。
于是他眼一冷,便似铁铮铮的一把剑,斩断了过去那些不大可靠的情谊,“这话,我当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见过,该如何做,他们自个儿拿主意吧。”
言讫将漠漠坚毅的眼投进万丈晴光,似乎其中有他闪耀的未来,耀眼到,足够将旧日之情掩盖。
另有同样坚毅的目光锁着空旷的场院,十几名差役手执棍杖两边站着,奚甯咬着牙关跪在粗墁地砖上,将后背微微躬着,玉宇晴空中,滚棒击打皮肉的声音闷闷沉沉,一声接一声。
渐渐地,声音不再那么闷,添了些漉漉的水声。他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痛出满脑袋的汗,被棍一击,汗就撒下来,洇开地上飞溅的血。打到一百,像是把他五脏也击碎了,从口里吐出一口血。
倒地之前,眼前似有乱糟糟的人影相继扑过来,是他为之奋战的,纷纷攘攘的人世间。
当奚甯傍晚被抬回家时,奚缎云才知道一百二十杖刑是什么。绝不是戏台上不痛不痒的几下捭梲,而是实实在在的血肉淋漓,好像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拍得稀碎。
她木呆呆站在金凤树地下,无数人擦过她,太医、丫鬟、小厮……她看不清出,只看见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又又一盆盆染红的水端出来。那血水,是他的,也想是她的,好像有人拿着刀将她的心削一削,足足一百二十刀,凉秋纷纷花坠,就成了一颗心的碎片。
她身子一歪,就载到地上,“咚”一声,惊得花绸在廊下回头。那一个她还挤不进去看看什么模样,这一个又倒了,急得她眼泪簌簌直下,跑上去搀,又搀不动,慌得在地上围着她打转。
恰好冯照妆走出来,忙捉裙过来帮忙,“哎呀我的老天爷,里头还没醒呢,这里又添一个!快,先搀到你屋里去,等太医瞧了大哥哥,也过来瞧瞧姑妈。”
说着,又挥袖跺脚地招来几个丫头,乱着将奚缎云扶进花绸屋里。花绸两头心乱,一时也没了章法,只顾着在屋里踱步,见椿娘进来,忙去拽她的手,“那屋里大夫怎么说?”
“我挤在门口听见一句,大夫说像是打伤了肺腑,里头正乱着开方上药呢,乱哄哄的,我也不甚明白。桓哥儿坐在屋里,也是一句话也不说。”椿娘晃见床上躺着人,一下急得跳起来,“哎呀,太太怎的了?!”
那红藕守在床边涕泗横流,“太太晕过去了!你去屋里拉个大夫来给这里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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